十二月十六日，桐梓文化艺术中心迎来了重庆市‘渝艺同行’优秀话剧《绿水青山》巡演走进贵州桐梓。
我有幸在此观看了这部以乡村振兴为题材的话剧，在近2个半小时的观看后，演员们演完了该话剧。走出剧场大门，桐梓的晚风迎面扑来。刚才凝在眼眶里的温热，倏地被风吹散，化作脸颊上一片清凉。我站在剧院门口，没有立刻挪步，只是仰起头——看着城市的天空澄澈，仿佛在不自觉地数着星星一般。远处未亮的街灯蜿蜒成河，近处一些落叶树叶在随风飘舞，枝桠沉默地伸向天际。
胸膛里仿佛还回荡着落幕时的音乐，那旋律与台下潮水般的掌声，此刻都沉静下来，化作一种沉甸甸的温热，妥帖地安放在心口。两小时的悲欢，台上人的命运，与我驻村的光阴，在黑暗里悄然缝合，针脚细密，再也分不出哪是戏剧，哪是人生。
一种奇异的澄明感，慢慢从心底升起。像是走了很远山路的人，终于在一个高处回望，来路曲折，历历在目。那些曾以为独自吞咽的苦涩、无人知晓的彷徨，原来都曾在另一些人的生命里，以同样的分量真实地存在过。孤独感，在这一刻被悄然消融。我并非踽踽独行的异乡客，而是万千星河里，一颗与群星共振的、普通而必要的微光。
深吸一口气，空气里有冬夜特有的凛冽，也似有一缕若有若无的、来自舞台的草木清气。我不再是刚才那个沉浸于故事的观众，也尚未完全变回那个需要面对无数具体事务的“书记”。我只是我，一个被故事洗净了、又被生活重新充满的普通人，站在艺术与现实的交界处，感受着肩上那份从未如此清晰、也从未如此温柔的重量。
这重量让我踏实。夜风更紧了，我裹了裹外套，终于迈开步子，汇入散场的人流。脚步沉稳，向着那一片属于我的、等待着被点亮的灯火走去。刚才舞台上那方被灯光照亮的“绿水村”渐渐隐去，可剧中人额上滚落的汗珠、眼里闪烁的星光、脚底沾满的泥土，却像初春的第一场透雨，直直地浇进了我记忆最干涸的沟壑里。我站在人流稀少的广场旁，任晚风扑面，深深吸了一口气——那空气里飘着的，哪里只是冬天的清寒？分明还糅合着舞台上稻禾抽穗的芬芳、新翻泥土的腥甜，与我肺腑中积存了数载的、我当时的驻村特有的草木气息，水乳般交融在一起，难分彼此了。
台上演的，何尝不是我自己的日子？那关于产业路线的争执，一声高过一声，仿佛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下落，每张脸都涨得通红，不是为了私利，而是怕选错了路，负了身后那一双双殷切的眼睛。那无数个深夜，独对孤灯，一页页翻动技术资料，窗外的虫鸣是唯一的伴，心里却揣着一团火，灼烧着对“万一不成”的恐惧与对“必须成”的执拗。还有啊，路通水畅那天，村民们用颤抖的手捧起第一捧清冽的自来水，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，砸在地上，也砸在所有人心上，砸出一片无声的、却地动山摇的欢腾……这些瞬间，从舞台的流光中走来，一步步踏在我心坎最柔软处，每一步，都踏出一个潮湿的印记。
我的心，是被什么拴住的呢？三年前，我从学校大楼明净的走廊，一脚踏进这盘山公路尽头的村庄，使命是清晰的，路途却是混沌的。最初，那一声声带着浓重乡音的“书记”，于我，是职责的提醒，是身份的标签。不知从何时起，这称呼变了分量。是张大娘硬塞进我手里的、还烫着的煮鸡蛋，她说：“书记，你尝尝，自家鸡下的，香！”是暴雨夜，村民们自发拿着锄头、铁锹，聚到梁大哥家门口，只说了一句：“书记，你说咋干，咱就咋干。”这些瞬间，如涓涓细流，日复一日，冲刷出一道温暖的河床。我的根，竟就这样，悄悄地、深深地扎进了这片曾经陌生的土地里。剧中人那句哽咽的台词，此刻在我胸腔里共鸣：“走不了了，这山，这水，这人……早把咱的魂儿留下了。”
最难忘村里的灯火。山村的夜，黑得纯粹，也黑得厚重。起初，我常在深夜走访归来的山道上驻足。四野俱寂，唯有远处山坡上，零星散落着几窗灯火，黄黄的，暖暖的，在无边的墨色里，像几颗不肯睡去的、倔强的星子。它们不像城市的霓虹那般喧嚣绚烂，却有一种安安静静的力量，仿佛在固执地告诉这莽莽群山：这里有人在生活，在期盼，在守护着人间烟火。那一刻，我心头猛地一热。我所做的一切，那些绞尽脑汁的方案，那些磨破嘴皮的劝说，那些奔波求告的艰辛，所求的，或许就是让这山坳里的灯光，能再多亮起一盏，再多温暖一户。这微光，是希望，是生计，是无论多么艰难都不肯放弃的“明天”。舞台剧终时，全村人聚在新落成的文化广场，灯光将每一张笑脸映得发亮，孩子们举着灯笼奔跑，光影流转，汇成一条光的河流——那正是我梦中，为瓦房村描绘过无数次的画卷啊。
驻村的日子，是肉身与土地紧紧相贴的日子。我的手心，磨出了和老乡一样的茧子；我的脚板，熟悉了村里每一条小道的坎坷与平坦。我知道东头老李家的田最“馋”肥，也知道西头王婶的叹息，比秋风还凉。村民们的喜乐与哀愁，具体得像掌心的纹路：考上大学的喜讯，久病亲人的药费，滞销山货的焦灼，久旱逢甘霖的狂喜……这些，都从纸面的报告里活了过来，变成我呼吸的一部分，变成我夜半醒来，心头沉甸甸的份量。忧虑是盘踞不散的雾，怕项目夭折，怕天公不作美，怕辜负了那沉甸甸的信任；可欢欣也是扎扎实实的，像秋日里压弯枝头的果实，一句“书记，咱听你的”，一杯递到手里的粗茶，一次终于谈成的合作，都足以让所有的疲惫烟消云散。这百般滋味，在《绿水青山》的方寸舞台上，被淬炼、被提纯，让我在这短短两小时里，将我驻村的风雨晴晦，重新活过一遍。
风更紧了，我似乎收回远眺的目光，仿佛要转身走向驻地。蓦然回首，朝着远处瓦房村的方向眺望，那片熟悉的、温暖的灯火，依旧在群山的怀抱里安然亮着，星星点点，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晕，温柔地抵御着漫无边际的黑暗。那一片地上的光河，与我胸腔里此刻澎湃的、滚烫的光，忽然贯通了，共鸣着。我忽然彻悟：这驻村的奔波，几度的操劳，早生的华发与深夜的辗转，所谋求的，哪里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？不过就是让这寻常的、人间烟火的灯光，能在这群山深处，更亮一些，更稳一些，一代一代，平安地亮下去。让每一个晚归的人，抬头都能看见家的方向；让每一个新生儿的啼哭，都响彻在充满希望的晨光里。
山路漫漫，其修远兮。但心灯既已点燃，便无惧风霜。前方，还有无数个黎明将要穿越，无数个困难需要携手跨越。我和我的乡亲们，我们的故事，就像这黔北大地上的竹林，扎根在石缝里，沐浴在风雨中，看似平凡，却蕴含着破土而出的、生生不息的力量。这出戏落幕了，而我们真实的生活，正翻到崭新的一页，墨迹未干，前程待书。
这便是我，一个曾经平凡的驻村书记，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，在光影的交错中看清自己的道路后，最真实、最滚烫的内心独白。灯火虽微，可照山河；此心拳拳，青山为证。
作者简介：余盛亮，贵州桐梓人，2023年6月--2024年6月，曾任桐梓县狮溪镇瓦房村驻村书记一年。业余爱好文学，曾在《东方散文》《遵义日报》《中国新报》等处发表数万余字散文。（余盛亮）
（话剧《绿水青山》剧照 邹明建 摄影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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