租一段好时光
余盛亮
说起来,这天气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奇迹。温度表上的水银柱,不偏不倚地停在二十度上下,像一位最懂分寸的君子。阳光呢,是金箔研碎了,又用最细的筛子筛过,匀匀地洒下来,不烫,只是暖,那一种暖,仿佛能透到骨子里去,将积存了一整个冬天的、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霉湿气,都烘得酥软,化成了看不见的烟。风是有的,却只是微风,拂在脸上,不像情人热烈的吻,倒像婴孩睡梦中无意识的、柔和的鼻息。这样的日子,若在往年,或许只觉得平常,但在经历了那么些个要么是寒雨潇潇、要么是燥热骤临的反复无常之后,它便显得格外的稀罕,格外的“得体”了。
我推开手边那些带着“责任”与“计划”字样的书册,决意不辜负这上天的馈赠。走到操场里,那光与影的和谐,更叫人惊叹。太阳是慷慨的,却毫不跋扈。它将光从老核桃树新绿的、疏疏的枝叶间洒下来,便不再是单纯的光了,而成了一片片流动的、明暗交错的光斑。这些光斑,有的印在灰扑扑的地面上,像一些亮晶晶的、不规则的补丁;有的,则跳上我的衣角,随着我身子的微动,悄悄地游移,温顺得像一只家养的猫咪。我抬头去看那光的来源,眼睛竟一点也不觉得刺痛。天空是一种柔和的、浅浅的蓝,仿佛被水洗淡了的蓝布,上面偶尔停着几朵云,也是软软的,白得干净,像一团团新弹的棉花,就那么懒洋洋地浮着,一动也不动。
四周静得很,但又不是那种空洞的死寂。隔壁人家晾晒的棉布被单,在微风里一下一下地、慢悠悠地鼓荡,发出“噗噗”的、朴素的声响。更远些,不知是哪家的画眉鸟,在笼子里啼啭,那声音清亮亮的,一串串地抛到空中,却又被这柔软的空气包裹着,不觉得刺耳,只像几粒圆润的珠子,在滑溜溜的玉盘里打转。这些细碎的声音,非但不打破这宁静,反倒像给这静谧的底色,绣上了几朵玲珑的小花,使它更显得丰厚而深沉了。
我的心,也便在这光、影与声交织的网里,渐渐地沉静下来。仿佛自己成了一株植物,一株贪恋光与暖的、最寻常的草。平日那些盘踞在心头的、纷乱的思绪,那些关于过去的遗憾与未来的忧虑,此刻都被这温暾的阳光晒得融解了,蒸发了一般,只剩下一片空明的、无思无虑的安然。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,便觉是个自由的人。这难得的白日,这片刻的悠闲,竟像是从忙碌的生活里,凭空偷来的一般。
忽然便无端地想起一句旧诗来,是陶渊明的“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”。我此刻虽不在田园,但精神的困顿,何处不是樊笼呢?这恰到好处的天气,这无人打扰的闲暇,不正是将我暂时从那个名为“日常”的笼子里释放出来了么?古人所求的,大约也不过是这样一个“好日子”,可以“怡然傲庭户,笑傲聊开颜”罢了。
只是,我心里也明白,这样的日子是留不住的。它像一件精美的、易碎的瓷器,你只能小心翼翼地捧着,欣赏它这一刻的完美,却深知它终将从指缝间溜走。明天,或许又是一场不期而至的雨,或许又是一阵惹人烦躁的闷热。但也正因其短暂,才更显得此刻的珍贵。我仿佛是一个穷人,偶然拾得了一枚光灿灿的金币,虽然知道它终不属于我,却仍要紧紧地攥在手里,享受这片刻拥有的、奢侈的欢喜。
不知不觉,日头已经微微西斜了。那光线的颜色,从透明的金黄,渐渐酿成了醇厚的琥珀色,照在墙上,暖洋洋的,带着一点即将告别的、依恋的温情。风也似乎比先前凉了一点点。
我站起身,拍了拍衣上的草屑,心里是满满的,又是空空的。我终究是要回到我那“樊笼”里去的。但这一段被阳光浸透了的、柔软的时光,我想,我是将它“租”下来了。它的租金,便是这一刻全然交付的、闲适的心境。它会被我折得好好的,像一块舍不得用的、带着阳光香味的手帕,藏在记忆的箱笼里。在往后那些阴雨绵绵或是酷热难当的日子里,我或许会将它翻检出来,用以抵御整个世界的潮湿与焦躁。

作者简介:余盛亮,桐梓人,业余爱好文学,曾在《东方散文》《遵义日报》《中国新报》等处发表散文数万余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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